吳艾庭 Aiting Wu

漂居到美國心裡一直反覆浮現一句話。

「我想回家。」

第一次打出來，其實我根本不知道我想回哪個家。

「你在哪裡，家就在哪裡。」這種噁心的廣告詞我光想就想揍自己了。

我心中真正想的，是在「某地建立一個家」。我想是因為，在那小水缸獅城交友咳嗆不少次的我，最後終於成功織造了一個「安全網」，正陶醉在安全網中自在泅泳時、卻被迫壯烈割網，目標是游到大海，還得保護一隻隨時可能被其他大魚吃掉的「不拉魚」（魚吻仔魚）。

如果這是家，就可以放心地織造那個安全網了，不管在水缸還是在大海裡。我不想再用小強精神來給自己打氣，小強家裡沒有龐大的傢俱和會壓死人的書箱⋯⋯

話說得那麼堅決，但對漂居而言，這句話就像空中飛鳥身上落下的羽毛，風一起，又給吹向不知何方，最後在生活的爛泥裡，給路過的腳印踩糊了。

PIC 南瓜季，我只希望鄰居小孩不要扮成太恐怖的鬼和小丑，多少糖我都願意給。

這幾年漂居所見⋯⋯

有一天公司告訴你你即將被調到香港，住在中環山頂半山的酒店式公寓（每天有清潔婦來打掃）供宿，每天有零用錢供食，加薪，商務艙長途來回機票一年兩次返鄉。有一天再告訴你因為雷曼兄弟，國際跨國銀行要裁掉香港東京所有人，要不把遣散費領了，三個月內不可以到同業工作，要不調回國降職，所有福利裁減。再有一天接到另一個國家的某公司面試，初試過後付你酒店機票見大老闆，錄取後也許支付機票、國際搬家，福利好的會附上一筆安家費，更好的有房屋津貼、子女求學津貼、傢俱津貼、車子津貼、探親機票津貼，總之津貼無限上綱，依職務和年資調整，金額高到就像每個月每一季每一年都在中樂透！

這是我在過去八年在獅城所見那不可思議的漂居人生，「這像一場『雲霄飛車』之旅」，這句話一字不漏地，來自各國人種的嘴裡在我耳朵進出不下數百次。我也訝異在2008年金融風暴後，仍有許多讓人聽了調得滿地找眼珠和下巴的外派福利，聽著聽著，南洋暖風輕吹，我剛是幻聽吧？把眼珠和下巴裝好的我， 給南洋打在頭頂正上方的雷陣雨澆醒了。我們不大好也不大壞，中樂透得有點命中註定的！

在獅城漂居的人們離開前，我見過百分之九十五的人難分難捨，另外的百分之五是因為漂到另一個（已開發）國家，福利升級，瀟灑地帶著一家四口、五口子坐上商務艙，去開發另一段樂透人生了！

PIC 每天都在迷路的我，上回停錯車，得從操場的這一頭走到另一頭校門口，令人崩潰的是，這只是操場的一半哪！

假期日K公司有個漂居太太聚會，這天只有我一人參加印度太太團，大家都是素食主義者，我們吃印度馬鈴薯咖哩、紅咖哩豆子、手工抓餅、番茄玉米青花菜、醃綠辣椒、蒸白米飯，喝印度奶茶配薑餅。

我在印度女人深邃的輪廓裡爬著，大眼是分明的陰陽、鼻樑是陡峭的巨山、窄臉似小巷、紅艷的唇是熱鬧的村，村子裡所有的屋子都是刺眼的白，印度女人的美我盡收眼底，妳們好嗎？真的好嗎？給先生的工作搬來這個國家妳們真的好嗎？

才知道，除了我和印度威塔姊，其他太太們都給從杜拜搬來。大家花點時間碎念美國人那種表面式的聊天和自顧自的生活，大家雖才搬來不久，一女人說了，「美國人最愛說什麼這裡超棒。amazing這個單字都聽爛了，他們根本沒看過另一個世界。」就是這句話，把所有漂居來的太太們散亂的心給集結一起，有種對抗和捍衛的決心在空氣裡。

對抗的是新生活，捍衛的是我們過去幾年的所見所聞。印度奶茶的香氣混合著空氣中的怨氣，語氣卻是興奮的，開門見山地雀躍嬉笑怒罵我們的漂居美國初體驗。

有一度我都覺得自己化身為寶萊塢一份子，喝著印度奶茶，和大家一起手足共舞了！我終於找到知音了！

「妳知道，失去了我們的女傭、廚師、司機實在太不習慣了。」

「什麼？我有聽錯嗎？哪裡人？煮什麼菜？超貴的吧？」對杜拜生活略有所聞的我好奇地問著。

「一點都不貴，平常人也負擔得起，因為杜拜不用繳稅多好啊哪像這裡不付小費有人還會追殺出來。」

「就是半夜十二點想吃兩顆蛋電話拿起來就會有個人送兩顆雞蛋過來。」

「每一個時刻都要打扮得像走紅毯。」艷紅的洋裝與香水，杜拜氣息依在。

「這樣很累啊每天都要打扮。」我看看自己身上的Gap上衣和牛仔褲，難怪杜拜太太以為我還新婚⋯⋯

「不會累啊，沙龍一堆，從頭到腳包辦，妳一點都不會累喔！」我現在好想好想獅城治療我肩頸病的馬來西亞拔罐女孩。

「房子比這裡大又新，房租只有一半。」

「真的嗎？我好想我新加坡公寓的浴室喔！跟妳們說，我從不戴眼鏡走進我房東的浴室，有些東西，還是不要看太清楚的好。」嬌笑一陣。

「真的啊！這裡的房租和屋況超不成正比！」女人們附和著！

「印度料理好吃又方便得不得了，這裡啊還要去那個小印度超市不過只找到xxxx還找不到xxxx。」xxxx是一些印度香料的名字，太快我實在沒捕捉到。

「還超安全的！一點都不會害怕！」

「吃喝玩樂根本不用煩惱，超！級！方！便！」

「哇！」我的哇重複在每一個女人句子的句號後。

「今天以前我都很憂鬱，我實在很不喜歡這裡，新加坡多好啊。聽妳們聊杜拜，現在我好一點了，妳們根本就是從天～堂～搬來的！來這裡妳們怎麼活啦！告訴我！」嬌豔的女人們齊笑著。

「就這樣囉！先生工作嘛。來試試看，也不知道要在這裡多少年下一個國家是哪裡。」我仔細看著那泰然自若的笑容弧度， 多半是二十來歲的年輕太太們，真好，年輕時那種遇見什麼是什麼，不知是印度女人的順從心，青春的冒險心，還是對美國的崇拜心。怎麼笑得出來啊！我心想。

「是啊，我們坐在一艘不知要漂浮到哪裡去的船。」我說。

夜盡。

「喂，印度女人今天問我們兩個是不是也是媒妁之言，女人們對奉父母之命嫁娶完全沒有意見耶。」

「哪個笨蛋問的，什麼年代了華人還搞這招嘛。」

「你知道原來除毛對印度女人那麼重要，從臉到腳都要，如果不固定上除毛沙龍，她們說就不能出門了！」

「呵呵，是喔，不過啊這群太太們住美國久了就不會那麼擔心除毛啦，路上隨便一個美國人毛都很多啊，X!@#$%他們一直不幫我的信用積分！我又要去填一堆保險的表格啦！X!@#$%！」英式髒話飛飆。

 「你可以沒事不要提毛嗎！你不知道我每天都想吐嗎？」

「明明是妳自己先說的。」

這晚，女人們天花亂墜的杜拜漂居故事像個飛毯在這連個天花板燈都沒有的老木房裡逗趣飛翔，我乘坐在其上，好不得意。

漂居生活裡遇見的人與故事，是我生活的氧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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